微辣青年走的是什么路,是不是此路不通?
“微辣青年”在圣诞节发了个文章《微辣青年想给自己放个假,在圣诞节和你勾个手指》,冷静又深情地宣布了机构部分停止运作、全职转成兼职的决定。行文措辞非常克制,没有哭穷,也没有抱怨,字里行间更多地是对理想和初衷的回顾,关于使命和三观的自我省思。加上前段时间,退掉了办公室,这个关注青年人成长的广州公益机构,用这样的一个方式来宣布进入寒冬,令人扼腕又唏嘘。
作为微辣最长久的伙伴之一,共同关注青年人成长领域的“同行”,对我自己来说,光在朋友圈里转发说一两句“初心不改”“等你回来”是不够的。
如果迄今为止微辣这篇文章4千多的阅读,代表了它这些年已经在青年人群体中所产生的某种“规模化”效应,如果无数的祝福和叹息,不是送给几个创业面临失败的年轻人,而是共同代表了对某些价值的认可,那么我们可以也应该去追问,微辣走的是什么路,是不是此路不通?
什么是青年人成长
提到微辣,很多人听过他们是做“青年人成长”的,包括微辣自己也认同,这是他们的核心议题和使命。那什么是“青年人成长”?人不都会随着阅历而不断成长吗?大学不就是最好的学习场所吗?为什么大学生还需要在大学之外,有一个公益组织来帮助他们成长?这里的“成长”到底是什么意思?
2016年年底,北大临床心理学博士、精神科主治医师徐凯文在一个主题演讲里提到:他的调查发现北大四成新生认为活着没有意义,三成讨厌学习,学生有“空心病”。后来演讲被编辑成文章《北大四成新生认为活着人生没有意义,甚至已经放弃自己》一时间引起巨大轰动。虽然有人质疑研究方法不够确切,说法也太危言耸听,但是老师、学生、公众高度的关注和热烈讨论,说明这种“价值观缺陷所导致的心理障碍”是一种真实存在,并且规模广泛的社会现象。
我们的大学,可以提供最好的研究设备,学习世界上最尖端的知识,透过奖学金鼓励学习和科研,但几乎没有安排和手段去回答“到底为什么而学习,为什么而奋斗,为什么而活,生命有什么意义”。
或许老师可以说,这是学生自己探寻而谁都无法教会的事情。但事实上,大量的中国大学生,哪怕是就读于最高等学府,获得最优秀学习资源,将会在未来社会扮演关键角色的大学生,直到毕业,也无法获得令自己信服的答案。
一直推动社会创新,同样密切关注青年人成长领域的香港当代文化中心主席、著名创意教育和社会参与的倡导者黄英琦提出,我们这代年青人,是“追求意义的一代”。
生在相对和平,物质相对繁盛的这代青年人,已经不满足于父辈在战争和饥荒年代的吃饱和生存,而有了更高远的追求。追求环境的美丽,追求社会的公义,追求人类的发展和人性的尊严。北大教授钱理群曾经提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这个说法,来批判那些不关心社会公共福祉,把所有智慧和努力都用在为自己谋取财富和社会地位的“精英”大学生。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没有足以托付终身的理想和目标,自然只能先照顾好自己,追求个人的成功。所以“精致利己”只是“空心病”的一种表现形式。关键在于,有没有方法,让青年人获得生活的意义和生存的理想,作为今后的人生坐标,作为永不堕落,永不溃败的信仰指针。
这就是“青年人成长”的问题,也是“成长”的所指:“青年人成长”不是工作经验的积累,不是越来越高效地完成工作、获得上司或业界的认可;也不是成绩、论文的积累;更加不是履历的丰富。“青年人成长”是学习动力的获得,人生价值的建立,社会使命的觉察,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对个体内部,指向自我的发现和自己认识;对社会环境,指向对社会真实情况的了解,对社会问题的理解和关注,对作为社会一员的公共责任的承担。为什么无数的广告和成功学一直一直地鼓吹,大学生乃至整个中国成人社会依然感到迷茫?因为这些个人的成功,财富增长的美梦,最终都不能填补,也没有资格去填补每一个青年人内心的空洞。
从公益出发的青年人成长
不过,并不是所有对自己生命意义的探寻都必然是公益的。
上面提到的北大“空心病”的舆论风波,其中有另外一篇《不好意思,我就是那四成认为人生没有意义的北大新生之一》同样被广为转发。虽然事实上这篇文章的“反击”是一个错位。恰恰是一个三观稳固,对生命意义有过深入思考,没有“空心病”又文笔凌厉同学的杰作。可是这种错位却很能代表公益与青年人成长问题在当下中国社会的关系。
青年人意识到生命意义感的缺失,首先是一种个体意识的觉醒。那种焦躁、焦虑、压力、孤独,无时无刻不满意的感觉,不仅仅是因为有外部落后的制度或束缚,而首先是一种自我意识的表达。
我们的社会,尤其是商业社会已经敏锐地捕捉到这种情绪和意识,并非常广泛地在广告中应用:从陌陌的“就这样活着吧”正话反说,到耐克的“just do it”。另外一些你可能更熟知的媒体的例子是“what you need”、“know yourself”,都精准地把握到了青年人成长过程中的阵痛和迷茫。
然而,他们都跟公益几乎没有关系,他们都基本上回避了公共的问题,回避了社会责任,而选择了认识自己、认识内心世界的道路。这也并无不可,我也不是去指责这样做不对,因为就像前面所提到的,生命意义的探寻本来就可以分为认识自己和贡献社会两个方向。我想说的是,在后一种,即生命的意义在于回馈社会这条道路,很少很少人在做,很少很少机构在走。
而这就是我理解的微辣尝试走通的路。
同样是做“青年人成长”,微辣无论如何也不肯低头不肯放手的,是对公共问题对社会问题的理解和关注。虽然从道理上,一个不懂回馈社会的大学生和咸鱼并没有区别,但是我们只能承认,目前中国的社会现状,就真的是只有校外公益组织能有机会做这样的“教育”。
另一方面必须指出的是,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大学生群体就有强烈的关心社会、献身社会的理想主义传统。我们的大学生曾经满腔热情地讨论社会问题,讨论各种改变的可能性,也有过不少尝试。然而,这种以政治话题为基本思考方式的参与公共的方式,近十年已经逐步失效了。个中原因和历史有很多,我不展开。
提这点的原因是,微辣“从公益出发的青年人成长”,可以理解为80年代公共理想主义传统沦陷以后,另一条重新出发,连接中国青年人和社会的道路。如果我们的大学生不是透过政治辩论和互联网认识社会,那么就需要透过亲身参与公益服务,接触真实的社会底层,接触没有经过篡改、过滤的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来看见社会的真实需要,并从中找到自己的志向或努力的意义。
这种透过公益服务来完成正三观的补充教育,不仅出现在微辣,也出现在不少公益机构身上,尤其是教育领域的公益组织,如灯塔计划、满天星、蓝信封、绿点、益微青年等等。只不过,这些公益组织把青年人成长,作为志愿者(义工)参加公益以后的收获,而不是机构获得资金来源申请项目的名目。而微辣是其中为数不多的,打出“青年人成长”旗号并坚持用公益这块敲门砖来死磕的组织。
严格来说,微辣走的这条“从公益出发的青年人成长”是一条特别难走通的路。
谁会为青年人的(不)成长埋单
任何一个初创的组织其实都是一个创业团队。哪怕是不牟利的公益组织,也要面临财政可持续的问题。所以,所谓“微辣”怎么赚钱怎么活下去的问题,从本质上来说是“谁愿意为青年人成长埋单”的问题。
我们还是从微辣的那篇文章里面提到的说起吧。微辣很用勇气地去自我检讨,做了太多和使命不相干甚至在违背初衷的事情。我的理解并不是他们犯浑、糊涂或者所谓的“被潮流裹挟”,而更多的是打不开局面情况下的迫不得已。我不是想替他们辩护,毕竟,经营一个组织就像上战场,哪怕再努力,输了就是输了。我想多讲一点可能他们觉得难堪,站在自己的立场不想多讲,却其实挺重要的事情。
微辣在文章里面提到一个向基金会介绍项目时候的窘境。资方觉得他们每年深度陪伴150-200个大学生太少了,至少要多加一个零。我很奇怪到底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才让号称最有觉悟的基金会得出这样的判断。如果我们能理解,在中小学教育阶段,师生比例动辄1比20都被称作“集中营”,1比7到8才比较理想,那是怎么得出只有两三个全职的微辣,应该服务1500-2000个大学生?难道这些号称支持青年人成长的基金会,觉得微辣是开小卖部卖辣条的吗?
我想,这些基金会也不是智障。他们只是很想对他们的捐赠人说或者在年报里面写,今年服务了多少千多少万人。觉得如果不这么做,就没有办法向捐赠人交代。很坦白地讲,这完全是一种官僚主义的懦弱。为什么不是想办法和捐赠人沟通,甚至透过独特的资助方式去做捐赠人教育,做公众教育;而恰恰选择面子工程,选择逃避,选择把压力推到前线的公益组织身上,逼他们虚构指标,或者改变项目来迎合大众在这些领域的保守?基金会存在的意义,不正是看见大众还看不见,但值得率先推动的价值吗?
同时,我也在这里和一些基金会的朋友们介绍。“青年人成长”这个公益领域,目前还是蓝海,还很少基金会意识到可以做。如果你是或者你认识比较开明的基金会的朋友,他们又苦于不知道把钱投给什么公益领域,那么可以用这篇文章来向他们介绍这个领域。我也是青年人成长领域长期的关注者和工作者,衷心希望这个领域能得到更多的支持和发展。
除了资助的模式,基金会的模式,微辣也提到了“自我造血”的问题。“自我造血”已经成为公益界的一种政治正确,仿佛不思考自我造血的公益组织就是不思进取甚至不道德的。其实谁都能理解,任何人都不可能叫向灾民收钱来派发赈灾物资的,这叫趁火打劫;但偏偏很少公益同行敢于名正言顺地去抵抗“自我造血”这个的奇特要求。我想一方面是因为他们道德起点高,总不想给别人添负担,另一方面是大家其实对资本都越来越绝望。既然资本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支持真正的公益,那不如自我造血吧,钱在自己手上比较硬气。
那么,微辣有可能向大学生收钱吗?
这个问题对于一个真正关心青年人成长的教育工作者来说,很多时候连想都不敢想,是个禁忌。不过真要想的话,这个问题首先应该反过来问:现在的大学生愿意为什么东西付钱?如果我的常识没有出错的话,“青年人成长”“人生意义的找寻”虽然在他们的生命里处于最重要的位置,但付费的意愿如无意外处于倒数的位置。
和很多创新产品一样,微辣的“青年人成长”如果向大学生收费,首先遇到的问题是“市场教育”的问题。而所有的风投都会跟你说,所有需要花成本去做市场教育的领域都不是风口,我们都不会投的。
不过,大学生也不是完全不愿意给未来投资的。有另外一些“青年人成长”的组织,他们就不从公益入手。比如他们会做一些活动,提供给大学生直接跟企业家面对面的机会,也挺受欢迎的。我不是批评他们,这些组织也不都收大学生的钱。我想说的是,当走用户付费道路的时候,用户哪怕有饮鸩止渴的需求,有时候我们也需要妥协去满足。比如,在跟企业高管见面的活动特别受欢迎的现象里,就是跟“就业的焦虑”妥协。你明知道职场经验不是真正的“青年人”成长,但大学生喜欢,那么为了打开市场,你要不要妥协?
这跟麦当劳差不多。大家都知道麦当劳很多人买,但这并不能证明麦当劳是健康食品。事实上大家都知道恰恰相反。绝大部分的公益议题都很难一下子找到市场模式。比如抓企业排污,你能找到市场模式吗?
虽然艰难,还是要想要找。因为回到这节开头那个问题“谁愿意为青年人的成长埋单”?从理论上来说,这个谁至少有以下几种:
1、大学生自己
2、他们的家长
3、基金会
4、商业机构
5、政府购买
6、微辣的工作人员自己
7、找到一种纯义工或结社的模式
这里谁最有机会和可能?我不知道。
我能确定的是,微辣的这些创始人、工作人员,都已经为青年人成长埋了单。他们用自己的薪水,用自己的时间,用自己的“钱途”和“前途”为这个可能性埋单。他们杯水车薪,却坚持了那么久。
那么,微辣服务的那些青年人,有没有可能由他们来反哺微辣?毕竟他们是受到微辣关注和深度陪伴,收获最多的人。我不想苛责大学生,因为他们还没有踏出社会赚钱养家,勤俭节约是应该的。让他们这个时候掏钱,哪怕一点点,也是代价高昂。大学生是“价格敏感人群”。
不过我也会假想,在某个未来里,微辣就像一个学院,新的学员由校友会资助。这种假想提醒我们,要实现这种循环,养活几个微辣的全职,需要微辣在一定的规模或时间长度上生存下来。否则现在他们创造了价值陪伴的那些大学生,还没有完全步出社会,又或者还没有成家立业,反哺是一种奢求。
或许还有别的,能同时平衡理想和现实的经济模式。我祝福微辣,也祝福所有在青年人成长路上踏出每一步的工作者、支持者。
因为,如果最终没有人去为青年人成长埋单,那结果就将会是全社会一起为一整代找不到生命意义的青年人长大步入社会并身居要职以后的所作所为埋单,一起付出非常非常高昂的代价,就像那些让我们倍感无力的当下。
(完)
微辣的培训现场和他们的口号:
每个青年,都能创造积极改变。
PS:阅读原文,放了《微辣青年想给自己放个假,在圣诞节和你勾个手指》,想了解来龙去脉或微辣青年其他事情的朋友可以去看看。
目前依然全职服务公益传播领域。
反压迫教育工作者,新闻传播工作者。